●盛 慧
一日，和朋友们闲聊，不知道怎么，就聊到了香蕉。
一个朋友说，他小时候在内蒙古长大，香蕉难得一见，更别说吃了。偶尔吃到一根，是在广东工作的叔叔带回来的，带着一股浓烈的酒香味，他一直以为，香蕉的味道就是这样的。后来，到了广东工作，他才发现，这是因为香蕉放得太久，已经变质了。
另外一个朋友，是甘肃的。有一年，他爷爷去上海出差，带了一大串香蕉回来，他带了一条到学校，引发了全班的轰动。大家都只见过图片，没见过真香蕉长什么样子，老师就让班上的每一个同学都摸一下，大家像传递“国宝”一样小心地传递，到最后，香蕉变成了黑乎乎的，老师将这根香蕉切成薄片，让班上每个同学都尝了尝味道。
我小的时候，生活在江苏乡下，香蕉也是挺稀罕的东西。镇上有几家水果档，香蕉都高高挂起，是青色的，不是黄色的。父母从来都不会买，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，好像看一眼都要花钱似的。村里有一个孩子，他父亲在上海跑供销，是村里的“首富”，回家时总会带点好吃的，我偶尔能蹭到一根香蕉。我不仅把香蕉肉吃掉，还会用牙齿把香蕉皮内的粉末一点点啃干净，一直啃到苦味，才依依不舍地扔掉。
到广东工作后，第一次见到香蕉树上长串长串的香蕉，我兴奋得像个孩子，恨不得立刻摘下来吃，这是我小时候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啊。买了新房，门前有一个小花园，我特别想种上一株香蕉，可本地的朋友提醒我，房前屋后种香蕉“意头”不好，我虽将信将疑，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我喜欢吃香蕉，可每次吃，下巴都会隐隐作痛。这要从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天说起。那一年冬天，镇上要修桥，有一片水域的水被抽干了，露出黑乎乎的淤泥。镇上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，大家都跑过来了，表面是寻找躲在里面的乌鱼和河蚌，实际上是在寻找金银财宝。据说，有人曾在特殊时期把这些东西扔进了河里。为了能发一笔横财，他们争分夺秒，手里拿着棍子，从天光一直搜索到天黑，因为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次日就要到达了，到时候，河里就会结冰，淤泥也会被冻得像铁一样硬。
孩子们有其他的游戏，河上停着水泥的大船，主人不知道去了哪里，里面空空如也，我们就在上面捉迷藏。游戏开始后，我背过身去数数，等我回过身，一个人也看不到了。我没有多想，第一时间就向船舱奔去。我知道有一个直梯通往船舱，不过，梯子已经被人搬走了，我犹豫了一下，准备往下跳，脚刚伸出去，就被人一把抓住了。紧接着，我像死田鸡一样摔了下去，下巴不偏不倚，砸到了船舱的水泥棱角上，血喷涌而出。孩子们从四处钻出来，他们吓坏了，四散而去。
扯我腿的那个孩子，是个胖乎乎的男孩，比我足足高出一个头，手臂比我的腿还粗。他跑出去后，又折返回来，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糙纸递给我，我用这些纸捂着下巴，血继续往外涌，流到我的指缝里，我感觉自己的手指，连在了一起，像鸭掌一样。他护送我去医院，一边走，血还一边往下流，我感觉自己的手臂和内衣也沾在了一起。
医院拱形的走廊里空空荡荡，弥漫着消毒水苦涩的味道，值班医生姓陈，他先帮我打了麻药，麻药的作用上来以后，我忘记了脸的存在。他帮我清洗伤口，我感觉不到一丝疼痛，只感觉到凉。他笑着说：“啊，伤口真大啊，里面可以放半只香蕉了！”他开始帮我缝伤口，我也没有疼痛的感觉，可看到被血浸过的消毒棉团，我却感到一阵阵晕眩，别过脸去，不敢多看一眼。
从医院出来，外面刮起了大风。那个孩子一路上沉默不语，临别时，他开始向我求饶：“如果家里人问起，能不能说是你自己不小心摔的？”看到他快要哭的样子，我点了点头。快走到家门口时，我放慢了步子，我害怕父母骂我。
家人正在吃饭，屋子里热气腾腾。外公来了，菜比平常丰盛许多，大蒜炒咸肉迷人的香味，直往我鼻子里钻，弄得我鼻子痒痒的，打了个响亮的喷嚏。我用手将下巴捂得严严实实，生怕他们发现。
第一个发现异常的是外公，他放下手中的酒杯，问这是怎么回事。我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。因为说谎，我不敢看他。父亲咂了咂嘴说：“怎么这么不小心？！”母亲说：“缝过针了吗？”我说：“不多，三针。”她心疼地说：“你走路不长眼睛吗？！”她的话刚说完，我就委屈地哭了起来，开始是小声的抽泣，后来越哭越大，我越想控制，越是控制不住。没想到，外公用一句玩笑，帮我解了围。母亲给我盛了一碗萝卜排骨汤，外公便笑着对她说：“你多拿一只碗来，他下巴通了，等一下汤会漏出来的。”大家一听，都跟着笑了起来。
外公已故去多年，可我每次吃香蕉的时候，总会想起他像老顽童一样眯着眼睛笑的样子。
温暖是可以穿越时间的。
（作者系广东作家）